【相遇】其七 · 向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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韶华宛转吟诵苍凉的光荣,急景凋年深情难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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转眼就是三载。
耳畔仅余偌大的仪器飞速运转,有穿着连体隔离服的人走动着,或是手拿材料,或是调控装置。
“加速。”
灯光下,男人平静地目视仪表,双手支着桌面。
“再加。”
身边的人照着他的指令摁下了按钮。
滴,滴,滴。
一时间,整个实验室里的灯倏地全然熄灭,红色的警示灯紧接亮起。
陈指挥皱着眉,一把掰过面前的扬声话筒。
“全体人员,紧急撤离。”
“全体人员,紧急撤离。”
“全体人员,紧急撤离。”
……
他微愣,随即利落地戴上连帽,抱着书随人流朝着出口疾步走去。
或许因由几番经历过类似的情形,又大抵是其本就有着冷静的性子。所有人向外走去,除纷杂的脚步声外,竟是喑哑。
此时,却有一人硬生生顿住了脚步。
没有人东推西搡,他驻足原地,似是思索着什么。
一个人从他身边经过,两个人从他身边经过,好几个人从他身边经过。
猛地,那人瞳孔微紧,立马转身逆着人群返回,不顾一切地向那巨大的装置奔去。
四通八达的实验室已经跑光了人,只剩下他一个。
他飞奔着跳下楼梯,一个踉跄扶住了身旁的金属箱,顺带把手里的书扔在了上面。
核反应装置近在咫尺,他冲上前去迅速打开封闭体系。
是这样,一定是这样。
……
把手伸进核反应堆里的时候,其实他没想那么多。
有力的臂弯向下一沉,内部装置被他徒手拉下。
……
一秒,两秒,三秒。
……
终究,红色的警示灯熄了,暖黄的灯光照在他惨白的脸上。
那人背靠装置的金属外壳,呼吸急促紊乱。
他还是他,高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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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报,报告陈指挥……”
冲完一身的水,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。
“这次试验,如果不是我们所需要的反应,那按照排除法来讲,就应该是另一个。”
他说着,口罩竟添上了一抹鲜红,然后逐渐扩大,扩大。
“陈指挥……您说对不对……”
高远把口罩摘下,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,浓稠的血止不住地从他的鼻孔流出。
他下意识地伸手抹下一把鼻血,可鼻孔下很快又形成了一道汩汩的流。
“这个明天再说。救护车马上到,你先去医院。”
陈指挥依旧拧紧着眉,不及高远再说什么,便催他尽快离开。
高远点点头,踉跄地转身向外走去,脚步虚浮得险些就要摔倒。
……
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陈指挥看着他的背影,突然问道。
……
无人应答。
……
须臾,男人轻叹了口气。
“他叫什么名字,我都不知道。”
多唏嘘啊。
他们所坚守的事业,本就是这样。活着的时候无没人知道,就是死了也无人知晓。
但是他知道,最沉默的人,终将成就最响亮的声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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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。
他就这么回来了。在科研还未结束之前。
高远静静地躺在病床上,睁着眼一动不动。
医院狭窄的楼道里,医生同陈指挥一同走上楼去,对话声敲击着他的耳膜。
“血小板还是少,全身各处糜烂失血的伤口不在少数,这样下去可没办法了。”
“唉,我知道你们工作有规定,但是他现在这样是不是应该通知家属了?”
“我们工作保密程度高,参与研究的所有人,三年来都没有与家属联系,也包括我。”
陈指挥似乎答非所问,可是医生她听得懂,也许这个特殊的病人到死也不能再见到家人了。
高远全听见了。他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,空洞的双眼安静地盯着天花板,苍凉如此。
陈指挥推门进来,医生照例给他做全身检查。
“陈指挥……”他一开口,声音就沙哑的不像话。
“高远同志,你先好好静养,其他的事情不用担心了。”男人喊他的名字,平静地打断他的话。
高远苦笑,点了点头。
于是他静静地不再说话,灰白着脸,似一只木偶任她们摆布。
小护士端着药品走进来,又协助医生为他测量血压。
测完血压,小护士麻利地伸手拆下他臂弯的束带,又在那凸起的青筋周围抹上一层碘酒,刺入一根细长针头,床头的吊瓶源源不断地为他供给药物。
床上的人躺着,床前的人忙着,床边的人看着。
男人看得心中一痛,不知过了多久,他才附下身低头靠近病床上的人,在他耳边说着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话。
“这两天,留意外边的消息。”
他觉察,病床上的人呼吸一滞。待他直起身子,才见那苍凉的双目,终究捎上了些许温度。
陈指挥没有再说什么,转身向外走去。
欣慰与悲凉,笑容与哽咽,都随着唾液一并咽下,没有流露半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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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他便等着,等着那一天的来临。
“护士,请问最近街上有什么消息吗?”
“没有啊。”
……
“护士,请问最近外面有什么消息么?”
“没有……”
……
“医生。”
“嗯?”
“请问最近街上有活动吗?”
“什么活动呀?”
……
没有,都没有。
高远本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,却在一次次否定的回答中生起一丝急迫。他也许猜得到这丝急迫因何而起,毕竟离开得太久,那边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。
再者说,他怕自己等不了了。
他曾经试探着问过医生,他还能活多久,医生愣了一会才告诉他,她会尽全力。
确乎,他的情况比刚住院时好转许多,但仍然不可避免地渐渐消瘦下去。
脱去病服,戴起口罩,临走时不忘整齐地叠起被子,是他很久以来的习惯。
房门轻轻地关上,他听见门锁嵌进门框的声音,咔哒一声,细小而清脆。
十六号那天,是个极晴朗的日子。阳光洒过医院的走廊,小护士顺着阳光的踪迹走去,照常端着药盘子推门进来。
病房空荡荡的,窗外的爬山虎稀稀疏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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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热闹的街头,已是久违了。
扎着辫子的小姑娘跳细绳,野了疯跑的男孩子追逐嬉戏,人们斜着挎包,蹬着自行车,形形色色的人,各种各样的声音,一下子涌入他的记忆,填补了三年大漠尘灰的岁月。
高远把手放进口袋,一步一步地走着,很慢很慢,很轻很轻。
口罩上方的眼睛,纵然黯淡苍凉,也仍旧四处观望着,望那每一处熟悉却久违的角落。
像是一枚基因留在身体里。这条路,这个地方,他再熟悉不过。
从前他送她回家,走的就是这条路。他坐着公交回所里,也是在这里的站点上车。
现在想想,那时候也真是傻啊,明明可以蹬自行车早些回去,却非要紧张生涩地步行好一段路。
明明可以同她一起走回她的家去,却非要没底气地连忙摇头拒绝。
明明可以迟点问她他们的关系,却非要心急地确认姑娘家的心思。
明明可以一点一点地积攒爱情,却非要在离开的前一天抱紧了她。
唉。
……
明明可以在一开始就选择不认识她,却非要带走她的守候投身远方。
高远你就是个大傻子,天底下也没一个像你这样的负心汉了。
不知道为什么,这些年来每次想起她就郁郁得想哭,却也眼睛干涩,从没有落下泪来,现在也是如此。
那样短的一段路,他走了很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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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又见到了那个候车牌,脑海中倏地空白一片,只剩下曾经那辆常坐的公交车。
然后,他竟鬼使神差地上了车。
阳光透过车窗,洒了车上的人一身浅淡的清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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