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相遇】其八 · 天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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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眼中奔涌天地广阔,我如何忘记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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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交车也无非就是这样,摇摇晃晃,推推挤挤,跟三年前一模一样。
车上人多,可是有空座儿他也不想坐。他略微踉跄地往里走,站在了一个极其中间的位置,一只手挂在头顶的扶杆上。
高远并无察觉,一个姑娘身子一僵。
姑娘穿着蓝布衫,仍旧扎着两个辫子,一样的长短,一样的辫法,也许高远淡忘了,但姑娘却心知,自己这辫子跟三年前比一点没差。
方敏搭上前排的扶手,几乎把所有的力倾注其上,缓缓站起身来。
“你去哪儿了,我到处找你。”
熟悉的声音直穿他的耳膜,高远抬起头来,黯淡的目光中似乎裂开了一条缝,徒增一丝惊异。
怎么会是她呢。
他是不愿见她的。因为没脸。
他很快又别过头去,装作漫不经心地看向别处。
姑娘继续说着她的话,仿佛积攒了多年的话要一并急迫地吐出。
“我找了你三年,你们单位说没有你这个人,我不知道你父母住在哪儿,我去派出所人家不搭理我,我去街上贴寻人启事,他们不让……”
“你认错人了,我不认识你。”
高远换了只手扶拦,干脆将身子转过去,硬生生打断了姑娘的话。
几个字说的他几乎窒息。
身旁的人一下子不说话了,虽然只是那一刻,但他的脑子里却闪过许多念头。
也许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吧,他怎么能对她说出那样的话呢。
高远捂着嘴轻咳两声。大大的棉口罩使他很有安全感,尽管对方已经认出他来。
他很是努力地猜测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,竟头脑一片空白。
遇见了曾经的对象,谁会都一下便成傻子。
他果真想出了一个傻办法,也不过就是不再理会她罢了。他决定从现在开始一句话都不说,等公交车到站停下,他立马下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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姑娘当然没停,也当然没完。
本以为他会回她一个解释或是一番推辞,可听到的只是一句冰冷的否认,霎时间将她三年的期盼粉碎在地。
方敏她没想到,她真没想到。
三年朝思暮想,一心一意,岂是他一句不认识就判若生人的。
方敏深吸了一口气。
“你不认识我了是么?”
她殷殷地望着他。
高远别着头默不作声。
好吧。她就跟他耗着。
“同志,你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。”
“我跟他是经人介绍认识的,那个时候我一到公园,就看见他坐在那儿看书呢。”
“他怀里捧着厚厚的一本书,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数字啊化学符号啊什么的。后来他跟我说,他在科研所工作。”
“然后他抬头问我,方敏同志,你带书了吗。”
“我说我带了本青春之歌,他就说,那咱俩在这一块看一小时书吧,他那介绍人非要让他在这在一个小时。”
“然后我们就看了一下午的书。”
姑娘轻轻一笑,望着身边的人,鼻子竟不自觉地一酸。
“同志,你说这人有意思不?”
她这样问他。
高远僵在一旁听着,被她那一字一句紧攥着心,似乎就要喘不过气来。
他受不了了,转身到了车尾的空座上坐下。
面前的人就这样毫无反应若无其事地走开了,就像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交集一样,甚至连刚刚的对话都没有发生。
姑娘突然就心里空落落的。
方敏心下一横,几步走上前去坐在了高远身边,不由分说地顾自讲起来。
“后来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。”
“第二次见啊,是在北海公园。”
“我跟他在前边走着,突然看到一个小孩子在水里扑腾,他立马冲上前去,连衣服都没脱就扎水里去了。”
“后来我们才知道啊,人少年宫游泳队训练呢。教练让他罚站了老半天,我便在那儿等他。”
姑娘两手交叉抱胸,说着说着,就轻巧地笑了起来,阳光透过车窗,一缕缕地洒在她脸上,很好看。
“还有呢,我记得有一天下午,我在宿舍发了高烧,脑子都烧糊涂了,心里就盼着他来看我,可是我等了好久他都没来,我心想你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啊。”
“我等了一下午,宿舍门终于响了。我瞧他累的那个样儿啊,怀里抱着三个大西瓜,喘着粗气冲我傻笑。”
“原来他蹬自行车蹬了几十里路,给我买过季西瓜去了。”
姑娘突然转头看向他,眼睛净澈的如清泉,看不出悲伤,也看不出欣喜。
“我那时觉得,就是他了。”
她轻轻地说,说得分明那么云淡风轻。
就是他了。她想要相伴一生的人啊。
原来她真的是这样想的啊。
高远倏地红了眼眶,终究侧头直视身边的姑娘,惊讶,激动,欣喜,悲凉,愧疚,一一划过他眼角的湿润,最后只剩下苍凉与落寞。
她殷切地看着他,终于直白地开口问道,尾音几近颤抖。
“三年为什么不给个信,哪怕门里塞张条儿呢?”
……
是啊,三年了呢。
高远盯着她不说话,就像三年前那个浑身湿透的男孩,掩去羞涩,大着胆子看着面前的女孩,看着她巧笑倩兮地笑自己的傻样。
一时间,很多记忆涌上心头,哗啦啦地将他仅存的理智冲垮,淹没。
他在心里不知骂了自己多少次。
对不起。
高远突然就觉得很累,疲惫得想要不管不顾地丢下所有,天知道他有多想立刻向她解释曾经的一切一切。
至少,告诉她,他就是曾经的高远。
于是,他就真的面对着姑娘,缓缓抬手,扯住了口罩的带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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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此时,公交车陡然刹住,以致于车上的人全都毫无防备地向前一倾。
人群涌了上来,很快围在了公交车的周围。
青年们高呼着,欢笑着,歌唱着,挥舞着红旗,向空中兴奋地扔传着报纸。
有人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来,冲着人群大声问到。
“同志,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了?”
“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了!”
人群中一个青年大喊着,两手紧攥着报纸高举过头顶,神情是极其的激动欣喜。
然后,车上的人也一哄哄地下车了,涌进了欢乐的人群。
未等身边的人摘下口罩,未等她再看一眼他的脸。
高远微愣一下,目光几乎是被点亮,随即扶着杆子下了车。只留姑娘一人坐在车里。
方敏第一次发现,自己的反应能有这么慢。
前一刻对那人的质问,对那人的期盼,已然烟消云散,喜悦的歌声占据了内心的一切,眼前只依稀浮动着那人灿亮的目光。
高远冲进人群,于拥挤的人群中伸手接住空中飞舞的报纸。
一行一行读下去,是他多年科研的慰藉,是他独自苍凉的光荣。
他突然就笑了,口罩上方一双眼睛微微眯起,眼底尽是藏不住的笑意。
如何能忘记,三年前一纸催他去西北大漠,此去经年,再无音讯。如何能忘记,三年来于无人知晓之地,通宵达旦,孜孜以求。
好在,一切都过去了。
生平第一次,他觉得自己离喜悦这样近 似乎咫尺间就能呼吸到喜悦的味道。
他略微颤抖着手,将报纸对折叠好,然后小心地放入风衣的口袋里。
鲜艳的红旗在空中飘扬,重重叠叠,时落时扬,阳光透下来,真好看,真漂亮。
姑娘就站在他不远处,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。
姑娘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。
方敏指了指手中的报纸,目光穿过人群,无声地向他问道。
还有什么不能诉说,还有什么需要隐瞒。
阳光下,他也看着她,轻轻地点了点头,动作几乎微不可查。
……
终究,终究。
高远,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。
姑娘牵起嘴角,露出一个释怀的微笑,一如从前的很多次,她就这样对着他笑。
方敏想要向他奔去,奈何人群涌动,推着她一点点离他远去。
“高远,高远……”
她又这样熟练地喊他的名字。
红旗,报纸,人群,遮挡了他们之间的视线。方敏顺着人流背身走了,不时回头朝他的方向张望。
高远倏地鼻子一酸,慢慢抬手,终究摘下了大大的棉口罩,深情地望着她。
远了。他的姑娘,他的爱情,真的离他远去了。
他多希望,相遇只是相遇,没有诀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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宿舍楼下经过了为女排喝彩的游街队伍,青年们举着横幅,挥舞着红旗,欢呼着,高叫着,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秋天一样。
方敏熟稔地切着案板上的白菜,锅里的水已经咕嘟嘟地开了。
她的宿舍里有个黑白电视,早晨她就跟同事们坐在电视前一块儿看着直播比赛。
单人宿舍空荡荡的,是以电视上的声音很清晰地飘进了厨房。
没一会儿,那个久违的名字生生落入她的耳中。
方敏手里的菜刀差点切到自己。
她囫囵在围裙上抹了两下湿漉漉的双手,几步走到电视机前。
黑白电视,黑白照片。
这么多年,她很多次回想起那个早上,似乎就像是一场梦,遇见过就再也没有音讯了。
她在这个宿舍里赖了十几年,从学生到老师,从青春到中年,姑娘的辫子剪了,姑娘的皱纹多了,姑娘不再是姑娘了。
可电视上的那个人为什么那样年轻啊。
她不敢再往下想,多年渺茫的等待却已经支离破碎了。
一个个科技工作者的脸容都染上岁月的风霜,就你一个带着副年轻的皮囊那么早就走了,你就嘚瑟着吧,高远。
高远,原来你那天遇见我时,就已经是个快死的人了啊……
我还真以为你是为了科研不愿说呢。想来你还是存了私心的对吧。
渐渐地,方敏哭了起来。哭了很久很久,哭的很悲伤很悲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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经年后他阔步河山清旷,旧人间有我为他安放。
-正文end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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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有一篇番外啊,等番外什么时候更完,这个相遇坑就该结束了。各位静心等待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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